文件夹掉在地上,纸张先后飘落,把门缝外射进来的影子切割得零零碎碎。
“金溟!”在猝不及防的惊愕之后,姜明的声音充满欣喜,让金溟恍惚想起他从赤道返回北方基地的那年,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游荡在熟悉而陌生的街道上,被猛然拽入一个热烈的拥抱中——
“真的是你。”姜明抱住金溟的肩膀,下意识使劲儿捏了捏,似乎在确认眼前的人果真是个实体,而不是他的臆想。
回忆与现实重叠在一起,儿时玩伴在重逢之初,喜悦真诚而纯粹。
金溟僵立在原地,沉默着,等待着。
映在两人眼中的两张面庞似乎仍然年轻,却早已饱经风霜,不复当年。
“你还活着!”姜明的手猛然顿住,欣喜在眼中尚未褪去,笑容便已凝固成霜,“你为什么还活着!”
有些恨意不必咬牙切齿,不必怒目疾首,也没有冷言冷语,但却清清楚楚,沉重得每一丝空气都无法承载。
“你为什么不在那个时候就死掉。”
黎青的话如毒怨的诅咒挥之不去。
他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回到人类之中?
没有人会接纳一个早已被人类除名判处死刑的罪犯。
没有人会原谅他。
直到断裂的旗杆再次发出被踩压的声音,金溟才意识到自己在往后退。
玻璃上的人影已离开窗边,嗒嗒声停止,转而变为另一种固定节奏的低频声波。
一种金溟作为人类时难以觉察却十分熟悉的频率,此刻金雕的听觉能够轻易捕捉这种声音。
踩在断裂旗杆上的鹰爪抬起、收回,小心翼翼,仿佛脚下是埋着尖刃的陷阱。
金溟不懂其中含义,但毫无疑问——灯塔里的扩音器,在发出一种能和变异生物沟通的声音。
灯塔里的影子竟然是变异生物?
那刚才的人类联络信号又是怎么回事?
诺贝利明明已经被人类重新收复,改建为补给站和瞭望哨,设为北方基地立在北极圈附近的一个航标灯塔。变异生物早已被驱逐出了北极圈,这才有了后来的《回归线约定》。
怎么还会有变异生物敢如此堂而皇之地占据诺贝利灯塔,发出联络信号?
金溟展开翅膀,径直飞向塔顶的窗口。
屋内的信号灯已灭,但极昼白光和过滤蓝光将整个屋子照得没有一丝阴影。
占了半个屋子的操作台前,一张旋转椅背对着窗台。椅背的缝隙把一个佝偻单薄的背影切割得不成轮廓。
窗台很窄,金溟拢翅落在窗边,隔着厚厚的玻璃,看到的是一个明明确确的人类背影。
背影垂垂老矣,动作蹒跚无力,却十分认真地整理着军装上的每一粒扣子。每扣一颗,便要停下来喘上几口气。
终于穿好衣服,老军人缓缓站起来,嶙峋的手掌按在操作台上,又歇了很久,才站直身体,将军装上的褶皱一一抚平。
军装被保存得很好,北方基地的标志清晰可见,但并不合身。
也许,曾经是合身的。
老军人用了数倍的时间完成军容整理,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此刻金溟才注意到老军人的眼睛似乎有些问题——他穿着军装,不想露出疲态,一直努力挺直了背,但因为看不清楚,又只能趴在台面上摸索要找的东西。
金溟一阵心酸,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没见过一个老去的军人。
在一个失去和平的年代,没有军人可以慢慢老去。
老军人终于摸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似乎是两枚袖扣。金溟只看到他将袖口翻起,尝试将那个东西别在袖子里面。
这个精细动作对于老军人发着颤的手有些困难,他尝试了几次,手指失了力气,“袖扣”从袖中滚落出来。
金属的“袖扣”被常年摩挲擦拭,十分光亮,滚动中的折光晃着金溟的眼睛。
蹲在窗台暗暗观察的金溟猛然破开窗户,展翅扑进屋内。
不管是隔着厚窗,还是隔着防护罩,他永远不会看错,那是两枚队徽——战鹰特战队的徽章。
在赤道基地登上北往的飞机时,站在舷梯旁的黎青,挺直的胸膛上,徽章熠熠闪光。
遇袭坠机时,隔着防护罩,那张意气风发的脸,捶着胸口上的徽章,对他保证,“会有那么一天的。”
外出巡视的车厢里,接触不良的壁灯下,弹药箱上的队徽标记在行途中时明时暗……
翅膀拢着薪火,那是北方基地的战鹰特战队。
徽章
身型佝偻的老人依旧保持着军人的警醒和灵敏,破窗之声一响起便迅速屈身贴近对窗的那面墙角,双眼眯成一条缝,用所剩无几的视力瞄准突然出现的黑影。
这仅是一个长久训练后留下的惯性动作,迅捷而灵敏,没有一丝意识上的迟缓。即便金溟急于证实徽章,也不得不注意到老军人微微抬起的手。
老军人手里没有任何武器,但那绝对是一个抬手架枪的姿势。金溟不会忘记,黎青曾经如何这样架着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教他开枪。
有时打中,有时打偏,黎青总会在他耳边大笑一番,有时是带着鼓励,更多时候则是毫不遮掩的嘲笑。
只是那样爽朗明亮的笑声,保卫战后再也消失不见了。
老人的手刚刚习惯性抬起便又落了回去,从他轻松甚至有些欣喜的神态可知,他并没有任何的攻击意图,甚至此刻有些羞涩地把刚才的迎敌姿态尽力不动声色地顺成一个欢迎的手势。
虽然看不清晰,但仿佛他早已知道,不管来的是什么,都不是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