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江婉柔不是什么大家,也看得出来这张字写得极好,字形舒展,勾划间如行云流水自然流畅,笔走龙蛇,尽显飘逸。
看着看着,她忽然想起自家儿子那□□爬字,不禁悲从中来,字也没心思看了,又思虑起府中诸事……所幸江婉莹没有那么锱铢必较,大约一个时辰,在她饿得饥肠辘辘之际,主人姗姗来迟。
她的气色比上次江婉柔见到她的时候好了些,只是脸色不太好,语气也不甚热络,打量江婉柔两眼,问道:“你来做什么?”
江婉柔也不恼,同样语气淡淡,“你不必给我甩脸子,你不欢迎我,同样,我也不想见到你。”
“我来找你为一件事,请裴夫人屏退左右,只留你我二人。”
江婉莹看了她一会儿,挥退左右,江婉柔也让翠珠和金桃退下,等空旷的大厅只剩这对儿姐妹,江婉柔缓缓道:“我手里有两个人,一个叫做马春兰,一个叫鹦儿……”
她口齿清晰,把当年的经过一一道来,甚至不用求证是不是她做的,只问她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你?甚至江婉雪她都认了,毕竟一个是嫡女一个是庶女,立场天然对立。
可为什么是五姐呢?小时候,五姐犯了错,是她替她在秦氏跟前遮掩;她被罚饿肚子,是年幼的五姐偷偷溜进来,给她塞了一个白面馒头。
娘说过,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她一直记得那个馒头,后来帮过她很多次。以至于两人逐渐疏远,她成婚都没给她送请贴时,她还眼巴巴送上厚礼。她自认没什么对不起她。
她想不通。
可能因为证据确凿,江婉莹并没有辩驳,她怔怔听着,过了许久,她对上江婉柔的眼睛,轻声道:“为什么?”
“因为我嫉妒。”
她看着眼前的女人,她肤色极白,脸上不用敷粉,只点了一抹红口脂便已美艳动人。她身上的小袄是香色提花缎面的,头戴嵌宝累丝赤金钗,耳铛是硕大莹润的东珠,左腕上同时挂着碧玉手镯和嵌珠金镯,真是好派头啊。
比前世还要风光。
是,五年前的事是她做的,她有一个秘密。
她,是重活一世之人。
前世,没有她的干预,鹦儿按照既定轨迹成了陆府姨娘,却没落得好下场。她那个高高在上的嫡姐更是自作聪明,当了几年王妃又如何?后来恭王遭幽禁,她四处奔波,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新帝继位后,恭王身死,王府家眷尽数被打发去苦寒之地守皇陵,那位可没念一点儿情分!
谁也没想到,笑到最后的人,竟是平日不声不响的六妹妹!
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连中三元,震惊朝野。这样一位惊才绝艳的郎君,在金銮殿上朗声求旨,求娶宁安侯府六姑娘为妻。
圣上亲自下旨赐婚,他们的婚礼盛大而风光,红妆绵延数里。他们婚后举案齐眉,成婚多年,后院只有她一个女人,婆母竟然也不责怪她,对她像亲生女儿一样好。夫君爱惜,婆母慈爱,当时满京城的女子,去娘娘庙求签,口中皆念:只愿有江六姑娘一半的福气,信女便心满意足。
那么多女人羡慕她、嫉妒她,她同样不能免俗。
同是女人,她江婉柔怎么能那么幸福呢?
她中规中矩嫁了同爵位的侯府庶子,她那夫君看起来人模狗样,实则是个锦绣草包,吃喝嫖赌样样不落。她那好婆母管不住儿子,便把所有的气往她身上撒,骂她没本事,管不住男人。后院左一个嫣红右一个柳绿,斗得乌烟瘴气,她的孩子流了两个,最后亏了身子,婆家见她不中用了,连大夫都不请,把她扔在佛堂自生自灭。
她靠着一口气,硬生生挺了一年又一年,她的仇人个个风光,她不甘心去死!她日日烧香拜佛,把蒲团跪烂了一个又一个,却在有一天,听见外头的丫头闲话,说今日裴阁老上朝迟了,皇帝一问,原来是给夫人画眉耽搁了时辰。
她恍惚许久才反应过来,原来她的六妹夫已经成阁老了啊,他还不到三十岁!他当年是最年轻的状元,如今是最年轻的阁老,果真是年少有为,前途无量。
他对她还是那么好。
在那一瞬间,她忽然不想活了。
她打翻了烛台,任由火舌侵蚀帷帐,在那剧烈灼热的疼痛中,她觉得她这一生就是个笑话。幼时无母亲庇佑,在歹毒的嫡母手底下讨生活,原以为嫁了人后就好了,结果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没有得到夫君半点怜惜,跟婆母斗,和小妾斗,最后无儿无女,一身病痛,孤苦地死在无人知的角落里。
生前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说不定死后,还要被啐一声晦气。
她的一生,好苦啊。
……
江婉莹回神,复杂地看向江婉柔,喃喃重复道:“我嫉妒你,嫉妒得快要疯了。”
或许不计日夜的念经拜佛,终于让佛祖对她心生怜悯。她前世识人不清,如今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想,她这回一定会过得很好。
她太苦了,她也想尝一尝被珍惜的滋味。
江婉莹魔怔似的,一直说着“嫉妒”,江婉柔紧皱秀眉,想不到她害她被千夫所指,竟是因为这样一个可笑的理由。
她不能昧着良心说自己没有地方值得旁人嫉妒,只是那个人却不能是江婉莹。即使她在内宅也听说过裴璋的名声,从地方升上来后直接任吏部右侍郎兼东阁大学士,他还那么年轻,日后封侯拜相不在话下。裴府人口简单,无俗务纷扰,她方才在清幽雅致的小径上一路走来,让诸事缠身的她倍觉清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