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刚回来。”女人点点头,挑起一大筷子面条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像仓鼠,
老夫妻相视一笑,“怪不得呢,兰州娃在外头吃不着牛肉面吧?馋死喽!”
女人没再说话,双手捧起碗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牛肉汤,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咀嚼完面条,抽出纸巾擦两下嘴,起身快步走了出去,留下老夫妻在原地面面相觑。
她掀开门帘走下石阶,站在铺满青石板的空地上掏出牙签,眯着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剔着牙齿,暖融融的阳光晒得人犯困,尤其是她现在吃得正饱,感觉脑子都转不动了,
不过她脑子一向不大好使,转不转得动都那样,幼年时她也曾苦恼过逻辑思考方面的欠缺,但后来她释然了,因为思考只会影响她敏锐的直觉,
“蠢驴,在这儿都闻得到。”她边剔牙边嗤笑着低声骂一句,真搞不懂这么大的血腥味儿,满街满巷的人愣是一个都没闻到,还面色如常有说有笑地从那条幽深的巷口经过,
不过也对,她转念一想,也许正是因为有这“迟钝的大多数“,此刻在巷子里大开杀戒的人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吧,
“唉……”她惬意地仰头望着雾霾的天空,暖烘烘的烟味儿真是让人眷恋,重工业城市的冬天寂寥而萧条,整个城市的供暖全靠烧煤,密集林立的大烟囱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突突往外冒黑烟,这种画面放在任何科教片里都是极端的反面案例,可她就是喜欢,甘愿长眠于此,徐昭林不理解,每每听闻她这套“落叶归根”论都会鄙夷地上下扫她一遍,“穷乡僻壤……要归你自己归噢!我可不陪你!”
这方面她很少跟他吵,每个人都注定走入属于他自己的幽深的墓穴,一条道走到黑,没有别的选择,那是他早就注定的归宿,
这就是命运,
白雪写了很多小说,越写到后来她越明白,每个角色的命运从出场那一刻就决定了,
是她决定的吗?不是,她只想了个开头就提笔写了,结局?她连想都没想过,
她只是像母亲一样赋予每个角色一个原生家庭,一些骨子里带出来的东西,然后就让他们照常过日子,
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长大,读书,工作,一步步向前走,直到遇到另一个出厂设置完全不同或者极其相同的人,和他(她)走一段路,相守或别离,最终走入属于他们自己的归路,
这条归路是由来时路决定的,
就譬如她和徐昭林,来时路天差地别,归去时又怎能同路?活着能陪他走一段儿,死了就放他自由吧,
白雪站在牛肉面馆门口眯着眼睛晒太阳,想起徐昭林第一次被她带到上海的一家兰州牛肉拉面馆时那鄙夷的神情,忽地笑了,心想还真是难为他了,这些年,
他是上海人,本应和他周围那些家里有些钱的浪荡子一样纸醉金迷,在年龄大了且玩儿够了的时候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生儿育女美满一生,
但事情似乎总会有例外,
这例外来源于他有个中俄混血的战斗民族母亲,一生奉行爱拼才会赢的信条,从不惯他毛病,五岁就给他带到俄罗斯,扔在莫斯科郊外的雪地里,让他自己走回家,
雪夜的路太难走,黑暗中只有呼啸的寒风裹挟着凛冽的冰雪砸在他稚嫩的脸庞,狼嚎声越来越近,
他迷路了,五岁的他怎么都找不到家,这导致他脑子出了些问题,大半辈子都走不出那酷寒之地,提到“家”便是如临大敌,以至于三十年后他的妻子试图喂给他一块甜蜜的生日蛋糕,他当即掀了桌子指着妻子破口大骂,并在下一秒被妻子劈头盖脸砸了一脑袋蛋糕,
所谓以暴制暴,他当即闭上了哇哇叫的大嘴,因为像雪一样白的奶油融化了,顺着头发淌进他嘴里,肆虐了三十年的暴雪化成一股清甜在唇齿间荡漾,
“妻子”加“甜蜜”,那一年在莫斯科雪地里挣扎爬行的孩子有了一个家,他的家就叫白雪。
而白雪,如前文所述,更是600号(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的常客,万中无一之奇女子,生于1993年11月16号,那个年代出生在西北的孩子是匮乏的,各个方面的匮乏,东亚父母的残酷和严厉依旧盛行,尤其是对于家庭贫困的白雪而言,大年三十早上的一顿毒打也许只是因为她偷吃了父母要送给厂领导孩子的水果糖,
好在她本人并不甚在意,她在意的是其他的事情,一些绝不能被大家知道的事情,以至于她的整个人生都走向了和大家不一样的道路:
当同龄的女孩们还在玩儿布娃娃和过家家的时候,她用一把剪刀戳死并肢解了一只大白兔;
当同龄的女孩们为了东方神起和superjunior谁更帅的话题在百度贴吧上大打出手的时候,她用一整套厨房刀具给母亲养的泰迪狗做了“骨肉分离”,并在元旦晚会前夕被她们拉着排演蔡依林的《舞娘》时无聊得一枪一枪打爆了学校门口的气球摊子,抱着一等奖:一只大熊,坐在操场上看浓妆艳抹的两位班花为了谁站c位互薅头发……
而当同龄的“女孩们”纷纷变成了“女人们”,在朋友圈晒婚礼晒孕肚晒宝宝照片,抑或是晒证书晒公司年会晒工资单的时候,她病了,不能上班也当不了妈,换句话说,她彻底失去了社会属性,
成为一个人,一个女人,像其他女人那样自然而然地为自己谋划些什么,她做不到,
她能做的事情,她要做的事情,和她们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