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昨儿个赶在城门即将关上之际抵达帝都,今日直接上工,都还没能跟掌柜老爹以及几位酿酒师父好好说上话,活儿就来了,是定王府下单三十坛佳酿,直送锦衣卫宫外处。
平常负责送货的两名伙计恰都接了单出门干活儿,一段香这儿又不好耽搁老主顾定王府的单子,而且银钱都收足了,江湖上拿人钱财还得替人消灾,何况是讲究银货两讫的商道,于是刚当上酒坊老板的她二话不说、亲自赶着驴板车送酒去。
锦衣卫宫外处,没什么的,不过就是绕到人家后院小门卸货罢了,试问,能出什么事?
结果真有事……
她真没料到会这么快就遇见督公大人,然后他……唔,该怎么说才好呢?
就是他朝她走来的那时,表情很是古怪,眼神深幽幽,让她稍一接触便不敢再看,于是她假装感受不到他的注视,假装注意力全放在手边的活儿,直到大志受惊吓闹了那么一出,她顺势匍匐在地,避开与他四目相交。
再然后,她亦没料到他竟会亲手触碰她。
他不喜与人肌肤接触,从来就厌恶的,尤其对象是女子。
上一世是她死缠烂打硬贴上去,加上狠下心来没脸没皮地偷袭,才让她夺了一亲芳泽的机会,但对他而言今日算是两人的首遇,他竟然以长指贴扣她的下巴,人还靠得那样近,尽管当时她双眸紧闭,依然能感受到他鼻息之灼热,一阵阵拂上脸肤,这实在超乎预期。
“哪里是不害怕?”她屈指轻敲了大志的脑袋瓜一记,低声如叹。“我也很怕好吗?”
“……唔,可真的看不出姜姊怕他呀,所以你到底在怕什么?”少年打破砂锅问到底。
她就怕,怕怎么也管不住自己个儿,禁不住又去示好、去亲近;怕永远陷在“姜守岁与路望舒”的这一道命运中;怕永生解不开这个结,永远如此清醒,又永远不能清醒。
“唔,我就是怕嘛……”
她答得模糊,鹅蛋脸上笑意朦胧,一如此时月色。
不想亲近吗
记忆中的那座四合院子仍位在狗尾巴巷底。
午后小雪刚停,姜守岁这位一段香酒坊新上任的姜老板,在外出拜访几家老主顾过后,不经意间绕进离自家酒坊不远的狗尾巴巷,下意识走着走着,走到巷底才停住脚步。
古朴无华的石砖砌出成排墙面,圈围出一方净土,四合院的外观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于是起心又动念,她两脚随着意念而行,因为发现四合院的外墙门扉竟微微开出一道门缝,也不知是年岁较长的老周爷爷、鲁老爹没关好门,还是樊三老爹或春肆大爹忘记将大门关好。
“咿呀——”一声推门踏进,下意识深深一嗅,彷佛她最爱的烙大饼香气已漫进鼻中,瞬间记起上一世在四合院内的种种。
她跟宫中出来的那四位老人交情甚好,也曾在这儿堵到督公大人本尊,四位老人加上督公大人、再加上她自个儿,他们有过一顿颇值得回味的饭局。
只是此际,为何四合院内静悄悄宛若空屋一座,竟见不到半个人影子?
老人家们去哪儿了?不会全出门摆摊卖饼子吧?
唔,不对,老周爷爷身子骨不好,一直需要安养,不可能连他也上街作生意啊……
胡乱想着,她沿着檐廊进到灶房,心中更觉迷惑——
灶房中收拾得干干净净,老实说是太过干净。
灶炉内竟然没留半点柴灰或炭渣,常用来擀面皮的灶台上不见任何污渍和刮痕。
以往会吊成一长排的红辣椒、大蒜和干黍米全都不在,锅碗瓢盆也看不到一只,连大水缸内也是空空如也,空到都长了蜘蛛网。
离开灶房后她踏进厅堂,堂上摆着的家俱和装饰倒是一样不少,临窗下的一方棋桌犹在,她随手抚过桌面和椅背,指尖不沾半点尘灰,显然是有人负责打扫,只是每个物件都似新品,看不出有被频繁使用的痕迹。
老人家们若不住在这儿,会在哪里?
为何会出现变化?
等等!不仅四合院这儿的情况与她记忆中不同,其实在她接手酒坊的头一日就大有古怪了。
一段香接到定王府下单,送酒至锦衣卫宫外处,她本以为不过是寻常的一件生意单子,后来才听说了原因,竟是左相甄栩及其党羽被逮入锦衣卫宫外处大牢受审,接着再得知甄栩所犯之罪,她亦如现下这般满头雾水。
左相甄栩确实是因督公大人出手才被罢了官位,之后甄太后与外戚势力迅速遭削弱,清流一派勉强稳住朝中地位,路望舒则真正成为能一手遮天的大权宦……只是依照她所记得的,这些事应该晚个两年才会发生,并非现在。
难道这一次她不是“命中重回”,而是被蛮不讲理的天道丢到另一世吗?所以才会发生与她记忆有所出入的事来?就连两人的头一回遇见也提早了将近四年?
想将整座四合院子确认个透,好确定四位老人家真不在这儿,她穿过厅堂往后院钻,却猛地收住脚步,身子骤然闪躲到通往后院的那扇小门后。
她瞥见后院有人!
督公大人一身墨色常服,散着发,躺在铺着毛茸茸软垫的躺椅上。
那张红木躺椅她认得,是老周爷爷最爱的椅子,躺椅的靠背很高,可以大角度向后仰着,椅座也很长,扶手处还刻意加宽,成年男子躺坐其上,长臂可以安放,双腿亦有足够支撑,老人家喜欢窝在躺椅里睡午觉。
然后现在换成督公大人窝在椅子上晒这午后冬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