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峡时以为是玩笑的话语,竟然以这样的景象呈现在眼前,怪不得谢萦一定要把它从家里送过来。
昏黄的泉水已经卷上了铜柱,那些闪烁着暗淡光泽的锁链和金钉纷纷粉碎垂落下去。九幽之主也无法奈何的祭坛,在黄泉水的冲击之下轻而易举地碎裂了。
脚蹼的勾爪蹬在铜柱上,兰朔踩在墙壁上,紧咬牙关到几乎面部肌肉鼓起,使出全身的力气,一把将谢怀月从祭坛的铜柱上拽了起来。
两人身上吊着的黑索立时收紧,鬼车叼着黑索,朝头顶炸开的洞口冲去。在被疯狂涌来的冰冷河水彻底吞没之前,兰朔一把拉下了氧气面罩,厉声喝道:“快走!”
月照高天5
身后的声音已经一点都听不到了,整条墓道里静得出奇,只有她踏过铜镜一样的地面时的脚步声清晰可辨。
眼前的白火正在一簇簇地亮起,提灯的人俑们恭谨地默立着,仿佛正为她引出一条通往阴间的道路。
在她面前的不远处,通往中殿的石门竟然是半掩的,一个女人从中探出了半边身体,翘起的兰花指轻轻搭在了门扉上,正含羞带怯地微微低着头。
心脏重重一跳,谢萦顿住脚步,很快意识到那只是石门上的浮雕,只是因为太栩栩如生,在摇曳的白火中显得像是真人一般。
这是“妇掩门”。
门扉微开,妇人探出半边身体,神情生动,仿佛正在等待来人。这样的雕刻在宋代以后的墓葬中时有见到,有人说她们是墓主生前的仆从,有人说她们象征来接引往魂的仙界使者,有人说她们只是为来人引出一条通往更深的黑暗的道路。
此处是未尽之地。
推开门,整座中殿里空空荡荡。
寻常墓葬用来摆放供桌的地方,在这里只有一座圜丘似的祭坛。
无数复杂的符咒图案正从祭坛的四角蔓延出去,在看到它的瞬间,就像是心脏被一只手紧紧抓了一下,已经不需要第二眼,她就能够确认,这就是阵法运转的地方。
谢萦深深吸了口气,隔着点距离,望着那座祭坛。
极其神奇的是,它像是由一整块完整的石头垒成的,表面却并不是石头光滑的质感,而像一池静水似的,流淌着某种奇异的、粼粼的银光。室内没有风,它的表面却在波动着,像时而被一只无形的手拨起轻轻的涟漪。
“金砖封顶,水银铺地”,所谓的水银,原来说的是这个。
中殿里再无第二个人存在,兰若珩还在更深的黑暗里。
祭坛的中心一定被最高深的法术保护着,她从没觉得自己在这里破坏它,也就不准备在这里多费时间。谢萦想要径直穿过象征祭祀的前殿,可是就像是受到某种奇异的吸引一样,她向前迈出了几步,仿佛完全不由自主地,在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她已经走到了圜丘的边缘。
谢萦低下头,在祭坛银光粼粼的水面之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是她自己的脸,可又不像只是一个亦步亦趋的影子。
波荡的微光在水面拂动,她看着影子,影子也看着她。在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眼前的景象陡然间模糊了下去。
她仿佛突然坠入了一个奇异的时空里。
冰冷的风拂过耳畔,一点稀薄的月光正从树杈的缝隙里洒下来,像是快融化的冰片。
她仿佛猛然间惊醒了,睁眼时过了许久才看清面前的景象。四野万籁俱寂,一眼望去只有苍黄砾白,而后她从风里嗅到了雨的气息,一点如丝的雨正顺着她的脸庞滑落下来,无声地坠落。
顺着那一点流淌的细雨,谢萦低下头,看到了自己手中正握着的东西。
那是一对流光溢彩的琉璃珠,工匠们竟然能将金丝掐成那么细的花纹,在珠身上描出精致的纹样。她从镇墓的狻猊像眼睛里把它们挖了出来,其实世子墓中有许多金银瓷器远比这对珠子值钱,而她只是格外青睐这些漂亮闪耀的小玩意。
这是崇祯五年的夜色。
谢萦忽然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保护着祭坛的法术竟然是一个幻境。
又或者说,这个幻境原本就是为她准备的,因为除了她,也没有第二个能进入中殿的人。
绝大部分的幻境都是用来欺骗感官的,是为了让人分辨不清真实的边界,就像他曾经用来困住她的那一个,不过,那样的幻术,在人意识到自己身处虚幻的时候,还可以凭借超凡的法术来强行挣脱。而现在她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正在一场梦里,但她无法挣脱,因为这在幻术里也是最凶险的一种,在这里外界的任何法术和力量都不起作用,她的灵魂需要找到唯一的出路。
现在,时间似乎倒流了,她站在邙山脚下的荒野之中,回到了一切开始之前。
这时她还是以一言慑服天下妖魔的苍溟之君,与哥哥短暂地分别,她要去洛阳城,在这座中原重镇里寻找一个明廷传承已久的秘密,只是路上听说有天潢贵胄新丧,好奇心起要去一探究竟。而他也还不叫兰若珩,十七岁的宁昀,在洛阳城中隐姓埋名地做着仵作,已经等待了很久的时机,要拿回流落在外的传家宝。
两个各怀心思的小贼在世子墓中相遇,都以为与对方只是萍水相逢,一生中也不会再见上第二面。
这时她就站在那个夜晚的旷野里。
为什么她回到了这个时候?
幻境的出路又在哪里?
往左走,是细雨中的洛阳,那个人将与她擦肩而过,成为芸芸众生中无关的一个,也许死于战火,也许平安终老,而这一切都不再和她有关;往右走,是深渊中无可挽回的命运,已经发生过的一切,将会从这里开始一幕幕地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