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嬴政把那些奏表都放回原位,他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商亡与周,周亡于秦,那秦最后又会亡在谁手中?
与此同时升起来的是一股巨大的不甘心,不甘心到根本没办法把这个问题仔细思索下去。
为什么一定要灭亡,何等的不公又是何等的荒唐,这世间居然不能有千秋万代的王朝。
千里江山掌中一握当然很好,可是不足够,还远远不足够,还想要自我以后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疯狂的野望长出獠牙,日日夜夜啃噬他的心脏。
嬴政很少露出笑脸,因为不值得笑。
就算攻占魏都大梁,就算亲自率领军队灭亡了又一个诸侯国,距离天下一统更进一步。
可是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他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依然是镜中花月,梦里泡影。
直到太阳辉煌盛大的在他面前升起。
嬴政忽然就明白了,醍醐灌顶,花开一度,炼气士所说的顿悟大概如此,那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那一瞬间嬴政甚至感到羞愧,曾经他所想的是多么幼稚多么狭隘的东西啊……自我以后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简直就像是孩子趴在地上摆弄一滩烂泥。
何必要有子孙,更何必要有后世,千里江山掌中一握终究也会化为乱世灰烬,可是太阳一旦升起就再也不会落下。
原来我真正想要的是这个,原来嬴政的名字不在史书上更不在王朝上,而真正应该被写在太阳上!
梦里也想不到比这更完美更辉煌更盛大的一生了,从今往后他尽可以站在历史的青天上高高在上俯瞰所有人,向所有人宣告我是嬴政,是永悬不坠的太阴和太阳,是君临天下一千年一万年的始皇。
嬴政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口袋,被强行塞进了过多的狂喜和满足,满到随时会爆开成一地碎片。
他疑惑于自己的心脏竟然还在跳动,属于嬴政的所有意义都在此刻被满足,从今往后,生有何欢,死亦何惧?
这种想法是不对的,太疯狂也太荒唐了,可嬴政根本就按捺不住,心脏里的血在左冲右突。
这一刻他甚至开始期望死亡,被女君撕开肋骨再撕碎脊椎,归入鬼神的国度,就在此时此刻,为这一生划上最完美的句点。
因此他用坦然到甚至有点天真的眼神与女君对视。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女君的眼睛被笼罩在厚重兜帽的阴影之下了,她凑得太近了,嬴政隐约看见兜帽底下闪过金箔折射出的细碎光影。
可是只是一闪而逝,女君很快就离开了,他什么都没有看清楚。
嬴政的手指轻微颤抖了一下,心脏里的血还在烧,沸腾得像锅里的热油,他必须把两只手在身前交握,由此才能克制住不要伸手去拉住女君的衣摆。
为什么拒绝我……为什么不愿意带走我,为什么要离我而去……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思想长出牙齿啃咬脑髓。
为什么不向我收取代价,为什么不收取我心甘情愿献上的生日礼物。
如果你收下来,那不就证明这是一场平等的交易,不就是斩钉截铁的认定了嬴政的生死值得上一轮太阳的重量。
贪婪永无止境,既然已经满足我,那为什么不全副满足我所有的野望,一句指代不明的生日快乐,真的足够指明这是属于嬴政的太阳吗?
我觉得还不足够,我还想要更多更多。
心脏里发出的咆哮声震耳欲聋,然而表面上,嬴政只是温顺的低垂下了眼帘。
……
蒙恬的声音变得缓慢,到最后彻底安静下来。
他说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