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半阖着眼眸,他被天幕上那封誓表给轰得头晕目眩,不由踉跄。他咬牙睁眼,逼着自己去看天幕上鲜红刺目的“臣构言”,只觉心神俱碎,痛不欲生。
一种难以言喻的疼痛从心脏崩裂,随着血管蔓延至全身。左肩的箭伤,右臂的骨裂,还有胸口的刀痕……那些陈年旧伤,仿佛瞬间被点燃,同一时间爆发出剧烈的疼痛。
而最痛的,是岳飞的背后。
那四个由母亲一针一针刺出的“尽忠报国”,如今炽烈滚烫,一如从他眼中滚落的泪水,灼伤了他坚毅的面容,令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面露痛楚。
臣等正欲战死,陛下何故先降?
……
“岳少保!岳少保!救命啊岳少保!”
一道凄厉的声音从院外传来,随即出现了差役连滚带爬的身影。
他刚才趾高气昂的面上如今刻满了惊恐,差役不停回望身后,像是被什么恐怖的怪兽追赶着,甚至没心思留意脚下,一个踉跄扑到在地。这一跤摔得极狠,膝盖与土块相撞的声音令庞荣都忍不住心里一惊。
差役在地面扑腾了几下没能成功起身。庞荣正想请示岳飞要不要去扶他一把,那差役回头一望,面色悚然,竟然顾不得起身,四肢着地,如一只瘸腿狗般向岳飞爬来,直到抱住岳飞的一条腿,差役才像捡回了一条命,整个人骤然瘫软在地。
岳飞拧眉。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蓦地抬眸向院外望去——
密密麻麻的士兵百姓站在门外,数不胜数的刀剑如鱼鳞般反射着寒芒。士兵们面无表情,唯有一双双眼眸阴冷无比,如利矢般死死钉在差役的背上,而百姓们则两眼喷火,表情愤然无比,他们手上拿着砍柴的刀、猎兽的弓,蠢蠢欲动……
“岳少保,救命啊!”差役涕泗横流,手臂紧紧缠住岳飞的小腿,但依旧不改命令口吻:“我可是天子使臣!岳少保,你得保护我的安危啊!”
岳飞抿了抿唇,没有说话,而他身侧的庞荣一声冷哼。
这一声冷哼顿时让差役打了个冷颤,他小心翼翼地从岳飞的裤|裆间瞅向庞荣——
庞荣不知怎的,突然抽出了腰上佩刀,如今正握在手上反复端详。
这把刀,是把好刀。
刀锋弧薄利,让人一眼看去就知道它吹毛断发。刀面雪亮如镜,清晰地映照出差役狼狈的面容。
差役一个激灵,顿时哭嚎出声:“岳少保,我待你不薄啊!我刚才还留空让你收拾行李,我对你有恩,你不能如此待我啊!陛下是陛下,我一小小差役,只不过奉命行事,您大人有大量,且饶我一命吧!”
伴随着差役的哀求,门外的士兵和百姓们缓缓涌入院中。他们望着岳飞,诚恳道:“岳将军,赵构负您!如今他不在这儿,且让我们拿这狗腿为您出口气!”
岳飞感到自己的小腿上传来一阵刺痛——他在战场上与金兵对战时曾折了左腿的胫骨,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可战事吃紧,岳飞根本没有时间养伤,不过草草半月就又上马打仗,如此反复几次,这左腿就落下了隐疾。差役缠得死紧,不由让旧伤生疼。
岳飞沉默片刻,皱了皱眉:“怎能直呼陛下名讳?”
“将军!”士兵们气急。
就连庞荣都忍不住婉转暗示:“将军,他不值得。”
“他不值得,大宋值得。”岳飞眼都不眨,本能般脱口而出。
庞荣失望地沉默。
士兵们的眼睛逐渐黯淡,如同一支支熄灭的火炬,徒留绝望的死寂。百姓们对视一眼,他们嗫嚅着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望着岳飞那张刚毅的面容,他们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唯有人群中传来一声接一声的长叹。
“他不值得,大宋值得,他不值得,大宋……”
庞荣嘲弄地重复着岳飞的话语,只觉得荒唐可笑。他说了一遍、两遍、三遍……庞荣反复咀嚼,不知念到第几次后,他的语气骤然变得古怪:他——不值得,大宋——值得……
庞荣眼睛一亮,第一次不顾尊卑抓住了岳飞的肩膀,重重摇晃:
“将军!他不值得,大宋值得!”
岳飞疑惑地盯着庞荣,不解地点点头:“是,我刚才说了这句。”
“将军!你说得对啊!”庞荣重重点头,拼命暗示道:“我等效忠的是大宋,不是赵构!”
岳飞盯着狂喜的庞荣,声音里不由带上了一丝迟疑:“可……陛下不就是大宋?”
“陛下不是大宋!”庞荣回得斩钉截铁。
他忍不住重重摇晃了一下岳飞的肩膀,急切道:“将军,若照你这么说,临安的陛下是大宋,北地的陛下也是大宋,未来若有新皇登基,那新皇也是大宋……可大宋只有一个!只有一个啊!”
“大宋,在这里!”
庞荣抬手指向北方——那是汴京的方向。
“大宋,在这里!”
庞荣回身指向小院——那里站着士兵和百姓。
“大宋,在这里!”
庞荣最后转身,将手指点在岳飞的胸口。
“将军,这才是大宋!”
仿佛笼罩在面前的雾纱突然被人抽去,岳飞第一次如此鲜明地将君与国做了区分。那些他一直想不通的问题如今醍醐灌顶、不思自明——
为什么官家明明知道秦桧是何货色,却仍宠爱不断,为什么自己毫无私心,却被陛下一次次厌弃否定……答案竟然如此简单!
君是君。
read_x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