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近前,艾雁华望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人,想笑,嘴角却怎么也弯不起来,想忍着眼泪,眼泪却大颗大颗地掉,张了张嘴,却连声音都发不出。
顾尚齐也好不到哪里去,眼睛早已被泪水模糊,朝前伸出右手来,开口道:“华姐,好久不见,”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
艾雁华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尚……尚齐,真的是你!”
简单的几个字,却是两人设想了千万遍的场景,1949年离别的时候,他们还是烂漫、纯真的青年,即便对俩人的未来不抱有乐观的想法,但是也没有想到,一别竟是28年,甚至比他们人生的一半都要长。
艾雁华望着面前的人,尚有不真实的感觉,直到发觉握着她的那只手,那样有力、强劲和炙热,还带着一丝颤抖,她才真的相信,这不是一场梦,这个人真的回来了。
“华姐,是我,对不起,我回来的太晚了,华姐,对不起。”顾尚齐一想到华姐这些年可能经历的苦难,心里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艾雁华摇头道:“尚齐,不用说对不起……”
俩人对望着,却相顾无言。
等缓和了情绪,艾雁华把人请到了自己家去,一进门,就招呼着让座、泡茶,似乎只是接待一位寻常客人一样,却险些把热水倒到了自己手背上,还是小华及时喊住了她,并接过了她手里的暖水瓶,“大姐,你去坐着,我来泡茶吧!”
艾雁华也没有客气,“好,小华,给你来。”
多年不见,两个人都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从何说起,顾尚齐也看出她的拘束来,没有直接问她的情况,而是把话题往小华身上引,“年初的时候,我收到表弟叶景深的信,说内地有引外商投资的计划,就趁机问了你的消息,他说去年刚好见过你的徒弟,可以帮忙问问看。”
艾雁华点头道:“是,这几年多亏了小华,对我多有照顾。”顿了下,又道:“尚齐,你不在内地,可能不知道这些年的情形,母子决裂、兄弟成仇都是常见的事,难为小华没有避嫌,一如既往地照顾我这个反革命。”
小华端了茶水过来,“大姐,你怎么不说你是怎么培养我走上食品工艺这条路的?”
艾雁华笑笑。
小华道:“大姐,你不是有很多相片吗?顾先生可能会有兴趣。”
顾尚齐点头,“是,华姐,今天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你和当年变化并不大,我都不相信时光真的流淌了28年。”
艾雁华低了头,吸了下鼻子,轻声道:“说出来都吓人,28年就这么过去了,你们等着,我去拿照片。”
不一会儿,艾雁华就拿了一个小铁箱子过来,顾尚齐一眼就认出,那是多年前,他送给华姐的。
艾雁华把箱子放在桌面上,开口道:“这个箱子多亏小华帮忙藏了起来,不然现在还不知道落到谁手里去了。”
顾尚齐有些好奇地问道:“许小姐,你把箱子藏在了哪里?连红小兵们都搜不到。”他在国外一直关注着国内的情形,知道这边的红小兵很是厉害,掘地三尺的事都做过,很难有东西能躲过他们的眼睛。
小华笑道:“藏在了放蜂窝煤的架子底下,箱子里的东西我用蜡纸包了一层,箱子外面又用油布包了,有次他们不知道听谁说的,说我家里藏了艾大姐的珠宝首饰,要来我家搜,把煤球都推了好些到地上去,幸好没有把架子砸掉。”
艾雁华皱眉道:“小华,你怎么没说他们还搜到了你家去?”
“大姐,没事,都过去了。你给顾先生看看照片,我去买点糕点来当茶点。”说着,就推门走了。
屋子里只剩了两个人,艾雁华还有些微的不自在,她知道自己容颜不再,这些年眼界、知识都停滞不前,与尚齐的差距非常大。
顾尚齐摸了一下箱子上的紫藤花花纹,轻声道:“华姐,请我看看吧!”
艾雁华吁了一口气,微微笑着,把箱子打开。
里头的照片都完好地保存着,一张张递给他看,有她学生时候穿着白衣黑裙或旗袍的照片,也有五十年代刚工作的时候,扎着两根麻花辫穿着布拉吉的照片,后来就是六十年代,穿着白衬衫、黑裤子,剪着利落的齐耳短发。
最近的一张,是今年年初才照的半身照,穿着灰扑扑的棉袄,眼神有些疲惫,她当时想,如果这辈子等不到顾尚齐这个人,就把这些照片交给小华。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里,顾尚齐会想起她来,可以通过这些照片拼凑起她的一生。
她一张张地拿,却有一小叠照片,始终没动,顾尚齐主动问起,“华姐,这几张是我们当年的合照吗?”
艾雁华点了一下头,“是!”她挑出来一张顾尚齐年轻时候的照片,递了过去,“尚齐,你比过去可要有派头多了。”
这句话里有调侃,也有叹息。
时光改变的,不仅是人的容颜,也包括他们的履历、心理和信仰。她见到了顾尚齐,却不是1949年写诗、写剧本、爱听歌剧、就读于政治经济学专业的顾尚齐,而是1977年,要来春市投资建厂的外商顾尚齐。
顾尚齐接过照片,温声道:“华姐,你不拿出这张照片,我都快忘记,28年前的我,是这个样子的。”默默看了一会儿,道:“华姐,就像我在你印象里是少年的模样,你在我心里,也是当年的华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