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学兵道:“我说了,不行,说我的级别就只能分到这样的,再说下去,人家就要说我们不识好歹了。”
陈怡不信,还是跑到钢铁厂后勤部闹了一下,后勤部的领导听她对房子不满意,一点都不客气地道:“同志,请你弄清楚,按资格,你们是排不到这样的房子的,这还是看在你们愿意配合退房的份上,单位才帮扶你们一点的,你再提要求,可就是得寸进尺了。”
陈怡道:“怎么能这么说呢?前头我们有好房子住的,如果不是单位出面,我们怎么可能让出来?”
后勤部的人皱眉道:“你们强占人家房子还有理了?厂里愿意给你们分房子,是看在你们配合房管所工作的份上,可不是厂里欠你们的,你们如果不愿意住,那这边登记一下,我们分给后面排着的人。”
陈怡讪讪地道:“也不是,谢谢领导,是我想岔了。”到底没敢再闹,回去对着暗暗的房子,想到一天之内,就从大房子搬到了这个地方来,越想越气,忍不住哭起来。
小华这边,请刘鸿宇去国营饭店买了两个大菜回来,在家里招待耿传文。
饭桌上,小华向耿传文道谢。
耿传文道:“不用客气,你们这个房子的事,现在确实是社会的普遍问题,我们前头也跟着走访了几家,你家这个刚好丰富我们的新闻素材。”
又问道:“小华,我印象里你爸爸是科学院的,现在国家对科学家都有照顾,你怎么不让你爸请组织帮忙?”
小华道:“我爸爸大半辈子都想着用所学报效祖国,说一句‘无私奉献’,我真的不觉得为过,我们做家人的,别的帮不上忙,总不好托他后腿的。”他爸爸为了加强国防建设,常常连吃饭都顾不上,饿出了胃病来。
她自问自己做不到像爸爸那样,但是却很敬佩爸爸,她有一个这样好、这样厉害的爸爸,她不愿意让爸爸拿他的荣誉来为她谋福利。
又再次和耿传文道:“耿哥,这次真是托你好心帮忙,不然我怕还有得缠。”
耿传文道:“小华,能帮上忙,我也很高兴,”顿了一下,又道:“像叔叔这样一心奔赴在科研前线,却不求名不求利的人,我想没几个人会不敬佩的,而且你们家属还做的这么好,这次能帮上忙,我都觉得很荣幸。”
又有些奇怪地道:“你今天怎么不喊许呦呦?是没找到人吗?”
小华摇头道:“我们算不得姐妹,她是我大伯的继女,我们关系不好,说是仇人也不为过。”
耿传文心里却是倏然一惊,想到了1966年春市农垦大会那次,他跟着第一辆救援车去送人到医院,叮嘱许呦呦去那块大石头下找小华。
现在想来,如果当时许呦呦没去,那小华怕是会出事儿,心里暗暗责怪自己粗心。
缓了一会儿,耿传文和小华道:“她现在正在做文革后的专题报道,上面指示把十年里受迫害的人和事,找出几个典型来。”
小华听听,也没当回事儿。
不想,她下午和荞荞正在整理腾出来的那间房的时候,张姨喊她,说许呦呦来了。
十年没见,再次见面,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许呦呦比先前还要瘦,脸上也有了一些细纹,穿着一身合身的黑色大衣,看起来像是新做的,搭着灰呢子裤,脚上是一双咖色皮鞋,也像是新买的。
许呦呦也在打量许小华,觉得小华比十年前看着要更成熟一些,对上她不喜欢的人,也没再露出那种捎带着一点凌厉的目光,而是温和的、平静的,已然很难再从她的眼睛里,窥出她的想法来。
许呦呦先开口道:“小华,我听耿传文说,这边的房子费了很大力气才要回来,我现在在做文革人和事的专题报道,觉得这次的事情很有代表性,许家两子,一个是外文出版社的社长,成了黑五类下到印刷厂当工人,一个是科学院的研究员,远在西北为国防做建设,房子被挤占,七十多岁的老人家跟着孙女儿远去东北谋生……”
小华摇头道:“谢谢你的好意,我不知道伯伯怎么想,我爸爸是不愿意接受这类采访的。”不仅是不愿意,也是不能够,爸爸的工作还不好公开。
许呦呦提醒她道:“小华,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对许家任何人来说,包括你,一旦报道出来了,政府层面肯定会出面,将你和徐庆元调回京市来,工作和待遇上都会上一个新的台阶。”
小华道:“我知道,所以我才会拒绝。”
许呦呦望着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小华,经过了这十年,我以为你会改变一点。”文革十年,苦难和阴影同样笼罩在小华的头顶上,被按在石油厂当工人的高材生丈夫,蛰居在小学的名师母亲,一年在家待不了几天的父亲。
灾难、祸事来的时候,冲在前头的,肯定都是小华。
她以为小华会变得圆滑一点。
小华道:“谢谢你的好意,但我确实不需要,你可以问问伯伯愿不愿意。”
许呦呦摇头,什么都没再说,年底她过来的时候,爸爸只和她说了一句,“呦呦,我从此是母亲的儿子,小南瓜的父亲。”
等出了白云胡同,许呦呦站在路口回望,猛然觉得自己确实和许家人格格不入。
她扪心自问,她做不到小华这样,心里也不得不说一句,小华确实是英雄的儿女。